【May，fly】作者:小花

 

醫務室的掛簾潔白如新，五月暖陽帶著窗櫺細細的影子漫步其上。光線充足的室內對此時的凱倫貝克而言，卻猶如永夜。

 

一如既往，凱倫貝克從碧姬媞房內取來她最喜愛的兔子布偶，安置在主人枕邊。通常他會坐下來看書，或是書寫樂譜；也可能什麼事也不做，只是靜靜守著碧姬媞氣若游絲的呼吸起伏，耐心等待她自死境歸來。

 

金屬床架有酒精消毒過的味道，矮櫃上有成熟蘋果的香氣，但就是沒有常伴女子周身的暗香浮動。在靜謐如深潭的空間中，凱倫貝克比常人敏銳的耳朵捕捉到一絲聲響──宛如昆蟲透明輕薄的雙翅交錯，不經意的振動。

 

細微的徵兆揭示重啟生命的時刻。於此同時，睜開眼眸的是碧姬媞，重見光明的是凱倫貝克。

 

「我錯過盆栽的花期了，對吧。」

 

這是碧姬媞醒來後說的第一句話。凱倫貝克沒有應答，只是闔上手裡的植物圖鑑，從籃子裡拾揀一顆飽滿的蘋果削皮切片。

 

「真是可惜。原本都計算好花期，等任務結束隔天，就可以看見花開了。」碧姬媞坐起身，指爪隨意爬梳前額，讓散落的幾綹褐髮歸位。「記得我們升上二年級的那次校外見習旅行嗎？」

 

凱倫貝克轉動蘋果的手腕停下，想起不算愉快的回憶。

 

「回程我搭乘的馬車出了意外，從山谷墜落。」

 

「在醫院休養了一個多月，等回到宿舍房間，發現窗邊養的盆栽……別說是開花，連植株都枯萎了。」

 

脂粉未施的碧姬媞，身軀蒼白得像甫自蟲蛻中脫竅而出，又似柔絮細雪。凱倫貝克凝視緩緩描述記憶的碧姬媞，不禁分神想著，如果此時伸手擁抱她，或許她會就此消融無蹤也說不定。

 

「陪我跳支舞吧，凱倫貝克。」

 

碧姬媞抬首，向著凱倫貝克嫣然一笑。從來無人能拒絕妖姬的要求。

 

 

圓舞曲輕快的鋼琴曲調，震盪舞蹈室裡各個角落的空氣。凱倫貝克迎接更衣後的碧姬媞，羽毛般的吻落在舞伴的手背上。碧姬媞換上一套純白的露肩舞衣，頸部僅以圈綴的紫色手鉤蕾絲裝飾。裸露的背部以絲緞交互綁起，在腰椎最末端繫成俐落的長擺蝴蝶結；乳白色的薄紗裙身層疊交錯，隨著轉圈開展如波，娉婷嬝娜。

 

舞池中，扶著凱倫貝克上臂的碧姬媞幽幽開口：「原以為這次可以彌補生前錯失花開的遺憾，沒想到在處心積慮的安排後，希望又再次落空了。」

 

察覺碧姬媞的指尖有些顫抖，凱倫貝克托住女子手掌的左手微微收攏。

 

錯過花開的，不只碧姬媞一人。

 

腳步輕移，當年在暗房重見往日情人的凱倫貝克明白，記憶裡穿著素樸學生制服的碧姬媞已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以墨綠禮服與深黑馬甲束擁、彷彿自濃重遲滯的慾望汙泥中幻化脫出的妖姬。

 

她天香國色，煙視媚行；她百媚千嬌，萬種風情。

她隨心所欲，無邪天真；她轉瞬死生，攝魄勾魂。

只消撩撥髮際、反覆指掌，眾生隨之顛倒，世界為之傾斜。

 

親愛的碧姬媞，直至死亡讓我們重逢；純潔如妳艷絕如妳，始終是我心中最高貴美麗的，末路之花。

 

尋尋覓覓，好不容易重新相擁的幸福，是否有一天仍敵不過命運輕蔑的訕笑？凱倫貝克理解碧姬媞話語中的疑懼。所以她笑著舞著，縱情逸樂；追求每個呼吸吐納間極致的快感，又以最哀艷的身姿死去，恰似蜉蝣暮死朝生，輪迴不已。

 

午後三時的陽光鍍在碧姬媞細緻立體的五官上，在每個交錯換步、抬手轉圈之際，在亮面與暗面間，在喘息與汗水間，纏綿繾綣的意念交雜著善良與罪惡，愛戀與淒涼。

 

「即便是浮生若夢，遊戲人間，那也無妨。」

 

凱倫貝克低語，雙唇覆上碧姬媞的眼眸，那纖長得像是能承托世間所有喜怒哀樂的眼睫不住顫動。來不及反應的碧姬媞與驟然止步的凱倫貝克撞個滿懷，後者順勢緊握戀人的手，轉身拉著她離開舞蹈室。

 

「凱倫貝克，你要去哪裡？」舞曲尚未結束，碧姬媞雖然疑惑，卻仍順著引導在走廊上疾步。

 

「我們去看花吧。即使錯過盆栽的花期，但花園裡還有同樣的品種。」

 

素紗裙擺在紅毯上飛揚，恍若蜉蝣鼓動透明的翅膀，竭力跳著生命中最壯盛的求愛之舞。牢牢抓緊凱倫貝克的碧姬媞加速奔跑，在鞋尖離地的瞬間，像振翅飛翔般輕盈。彷彿只要與凱倫貝克一起，就能飛抵所有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海角天涯。那裡有終年盛開的繁花，而生前無疾而終的戀人，自此不再錯過彼此每個撫觸，每次嘆息，每滴淚水。

 

凱倫貝克回頭，茵草般的眼瞳閃耀，輕聲訴說。

 

是的，親愛的碧姬媞，無論妳如何改變，每次轉世輪迴，我都想陪伴在妳身邊。

 

「從今以後，再也不放手了。」

 

 

 

　　　　　　　　　　　　　　　　　　　　　　　　　　－The End－

 

 

後記：

 

＊「Mayfly」為蜉蝣的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