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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öbiusband

(瑪爾瑟斯+雪莉)

作者:Luthien

 

 

 

 

 

雪莉偶爾會想著復活後該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她的記憶逐漸完整之時,那段稱不上美好的短暫人生再次撕碎了死後的她,什麼也不剩,只有憤怒與空虛。戰士們以為復活代表著某些自由,代表擁有脫離炎之聖女掌控的力量,並意謂著復活後的戰士將重新開啟新的人生——直到他們發現過去的時間再也不會重來一遍,他們依舊走在線性時間軸上,那些遺憾的人生都成了定局,從來就沒有從頭開始的機會。

 

他們只是復活了,再一次地,擁有踏上現世土地的靈魂與肉體。雪莉覺得十分奇妙,她不確定自動人偶有沒有靈魂,或是炎之聖女如何判定自動人偶的生死,但她仍舊覺得有些地方不一樣了。侍僧結束復活儀式後將昏迷不醒的雪莉送回房間,她醒來時孤零零一個人,迷惑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復活似乎帶來了更多生前瑣碎的記憶,讓雪莉感到某種莫名的焦躁。她不只一次想過復活後的自己會先去拆了多妮妲、或者找博士訴苦、或者……總之,她必須做點什麼排解積鬱已久的情緒。而現在她真的復活了,她做的第一件事卻是拿起隨身的小刀,一把削斷長過肩胛骨的頭髮。

 

雪莉的頭髮看上去是金色,實際上又混雜了綠色與棕色,與多妮妲蜜金一般的髮色天差地遠。她不只一次覺得這是造物主做過最仁慈的一件事,至少讓她與多妮妲有了截然不同的特徵,天知道雪莉光是想著多妮妲和自己長著一副相同的皮相就反胃,她甚至討厭自己這張臉,就只是因為看到鏡子時她總以為看到多妮妲。

 

削斷的髮絲散在柔軟的床鋪上,雪莉拍掉衣服上沾到的細碎頭髮,下床換上外出服。侍僧會來幫她清理床上那片狼藉的。果然才剛綁上腰帶,雪莉便聽到開門聲以及托盤放上茶几的聲音,她想著是那位帶著使魔的年輕侍僧吧,回頭想禮貌性地道謝卻愣住了。

 

站在茶几旁的人是布朗寧。

 

「好一點了嗎?」布朗寧斟好一杯紅茶,注意到雪莉的視線後輕鬆地問著。

 

「我不知道你轉行加入侍僧工作了。」雪莉說道。

 

「只是來代個班。他們太忙了,託我過來看看妳。」布朗寧拉過椅子,示意雪莉坐下:「看妳還有心力換了個髮型,也許不需要太擔心?」

 

「就跟那些取回記憶的過程差不多。」雪莉不喜歡被當作需要呵護的孩子,這讓她的語氣顯得不耐。

 

「妳的刀呢?」布朗寧問道。

 

「什麼?」

 

「妳的刀,我幫妳修整齊一點,妳的頭髮現在看起來像是被妳的寵物啃過一樣參差不齊。」

 

空氣中傳來不善的低鳴,布朗寧一怔,隨即改口。

 

「其實也沒那麼糟,但是修整齊總是比較好——」

 

「在被子裡。」雪莉打斷他。布朗寧手腳俐落地翻出被子裡的小刀,拿了浴巾充當理髮圍巾披上雪莉的肩頭,為她修起髮尾。

 

沒想到這個偵探還會剪頭髮。雪莉出神地想著,她的表情想必洩漏了心聲,布朗寧透過鏡子看了雪莉一眼,有些靦腆地開口:「我幫他剪過幾次頭髮所以、」

 

「我沒興趣知道。」雪莉無情地再次打斷布朗寧。

 

她當然聽得出布朗寧所指何人。他和多妮妲的造物主、父親、名為沃肯的男人,和布朗寧似乎是相識多年的好友。雪莉確定自己生前記憶中並沒有見過布朗寧,就算有,也有可能在重開機的過程中被洗掉了;但是來到死後世界時,她卻看到博士總是和這位偵探同行,沃肯一向冷淡,雪莉只能從沒什麼火花的互動確定他們的確相識,卻看不出他們熟稔的程度。

 

那也沒什麼差別,畢竟雪莉父親的人際關係一點興趣都沒有。

 

布朗寧看起來有點失望,也許他盤算著能用沃肯當作話題卻失敗了,這讓氣氛變得有點尷尬。雪莉才不理會他敏感的心思,人類就是這一點麻煩,而她身為自動人偶,生前也是因為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分、心思模仿人類到過度敏感而吃足了苦頭。但她還是在布朗寧結束修整髮尾的作業時主動倒了杯茶給他,稍微化解了無言的尷尬場面。

 

「侍僧們在忙什麼?」她問道。

 

「不太清楚,布勞和梅倫似乎在忙另一場復活儀式,路德應該在溫室裡。」布朗寧騷騷頭髮。

 

雪莉撇了撇嘴:「那我想去現世該怎麼辦?第一次回去得讓他們帶路。」

 

「這沒問題,我可以帶妳上去。」

 

雪莉瞪著布朗寧,感覺無法消化他究竟說了什麼。布朗寧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你——你確定?為什麼你可以……你真的去當聖女的僕人了?」她遲疑地問著。

 

「並沒有。」布朗寧苦笑著解釋:「怎麼說呢,身為第一位被聖女徵召的戰士,這算是她賦予我的特權?總之,我能到現世去,但是待不了多久。只是帶你上去的話倒是沒什麼問題。」

 

雪莉發現自己在復活了這一天獲得了稍微超量的情報。她比較驚訝的是,布朗寧只問了她的目的地,並沒有追究她一復活就想去現世的理由。當然復活後的戰士都想回去,但是他們和炎之聖女訂過契約,即使復活了,現在還不是離開的時機。

 

偵探穿戴好他的大衣與毛呢紳士帽,領著少女穿過長廊,走進地下室,繞過進行復活儀式的房間,最後走進最隱密的邊間裡頭。雪莉第一次進來這個地方,她環視四周,看見凌亂四散各處的雜物與紙箱。

 

這裡似乎是充當倉庫使用的房間。

 

令雪莉感到意外的是,直到布朗寧帶她靠近房間角落時,她才發現角落有座巨大的機械電梯,彷彿電梯就像魔法一般突然出現了。布朗寧拉開電梯門,示意雪莉跟著自己進去,拉上門後電梯緩緩上升,那感覺很奇怪,雪莉一直以為回到現世需要詠唱什麼咒語——畢竟那些侍僧拿著根棍子揮都不會讓人太訝異——她可從來沒想過實際上是這麼物理性與樸素。

 

 

 

電梯不甚平穩地持續上昇,雪莉和布朗寧沒什麼話題好聊,一路上除了轟隆的機械就沒有其他聲響了。在雪莉無聊到昏昏欲睡時突然感受到一陣晃動,電梯隨即靜止,布朗寧順手地打開電梯門走出去,雪莉跟在後頭,忍不住張望四周景色。

 

一片廢墟般的殘破大廳映入雪莉眼底,窗外是日正當中的光線,稀疏地灑進埋灰的地版。

 

雪莉按捺住疑問,跟著偵探橫跨這座明顯無人居住的豪宅大廳,走向雕花大門;布朗寧推開門,刺眼的陽光就這麼打在雪莉身上,讓她瞇起眼,皺眉看向門外熙來攘往的街道。

 

雪莉記得這片景色,也還記得走出去後要拐過幾個彎才會到皇宮,甚至想起來身後這座豪宅是什麼地方——這是基普林的房子,她曾支離破碎地被丟棄在這裡。

 

淨是些不愉快的回憶。

 

「我只能走到這裡。」布朗寧說道:「嗯……侍僧在這種情況下會說什麼來著?……啊,妳得注意時間限制,五個小時內一定要回來。」

 

「如果不回來呢?你知道並不是所有人在復活後還那麼聽話。」雪莉刻意並尖銳地問道。

 

「聖女會瓦解妳新得到的肉體,強制讓妳以靈魂的型態回到地下。」布朗寧背書一般說著:「聽說那感覺不太舒服。」

 

脫離不了被控制的感覺怎麼會舒服?雪莉撇著嘴,但她終究沒有開口反駁布朗寧;他總是悠晃在博士身邊,但也和侍僧們交好,雪莉決定在摸清這位偵探的底細前、維持沉默才是上策。況且她也沒有「叛逃」炎之聖女的打算。

 

「五個小時足夠了。」雪莉撐開陽傘,優雅地走下台階,頭也不回加入斐度皇后大道上的人潮。羅布在不知不覺中具現化,巨大的黑犬像個保鑣一般跟著她,寸步不離。

 

雪莉沒有回頭,看不見身後的大宅又成了一片廢墟。

 

 

 

 

皇后大道是帝都最熱鬧的一條街,雪莉曾經很熟悉這個地方,但眼下的風景又和記憶中有些不同。她舉手投足都像個富家千金,悠然自得地混進帝都熙來攘往的行人之間,實則敏銳地觀察街上每個細節。

 

作為一位殺手,雪莉對夜色中的斐度印象較深,光天化日走在皇后大道上對雪莉來說是個難得的體驗。不過她還是發現這個帝都不是她生前的帝都,雪莉從巷弄間垃圾桶中撿來的報紙確認了這件事實。

 

她想這是自己沒明確指定時間才造成的錯誤。雪莉想找的對象並不在這個時間點,而布朗寧也沒想太多便送她到錯誤的時間點。雪莉一邊思考難得回來現世卻什麼也做不了、一邊隨意地瀏覽報紙標題,隨即因為頭版新聞瞪大眼睛。

 

頭版頭條是艾莉絲泰莉雅皇妃重病的訊息,以及各種猜測皇妃即將不久人世的評論。報導提起皇妃已經十幾年未曾公開露面、連病重的消息都是皇宮片面公佈,評論家質疑皇宮隱匿皇妃的病情、甚至質疑皇妃其實早已去世。當然,皇宮方面一概否認這些猜測,並策劃幾場祈福儀式,號召帝國民眾為皇妃祈禱早日康復,皇帝甚至親自主持了幾場儀式。雪莉看見了一篇刊載皇帝照片的報導,不敢置信地盯著照片看。

 

照片裡的皇帝分明就是她生前潛進皇宮時襲擊自己的護衛。幾百年前的印刷品質差強人意,但雪莉知道自己不可能認錯。皇妃的名字也和她那個時代的皇妃一模一樣。

 

這其中必定有些秘密。

 

「羅布,我要去一趟皇宮。」雪莉收起報紙,下身摟了摟羅布,引起牠不安的低鳴。

 

「不會有事的。走吧。」

 

雪莉交代完便又撐起傘走進人群中,隨著指示的方向往皇宮前進;她很幸運,這天剛好就有一場祈福儀式在皇宮舉行,她幾乎不需要問路,跟隨人潮便看見了那座雄偉的建築。

 

 

 

舉行祈福儀式的地點在皇宮外的廣場,會場架起艾莉絲泰莉雅的巨幅看板,她看起來既年輕又美麗、臉上甚至稚氣未脫,穿戴起正式的禮服也看不出架子。

 

雪莉對儀式沒有多大興趣,她本來就不是為了皇妃而來,但她還是領取了儀式使用的藍薔薇,一株一株剪下的花朵上綁著紅色絲帶,顏色鮮豔得幾乎會滴出血。

 

有人稱讚雪莉很襯藍薔薇,讓她笑得就像朵盛開的花。

 

「皇妃或皇帝會親自主持儀式嗎?」

 

「很可惜,皇妃病情不太樂觀,應該看不到她本人。」

 

雪莉成功地讓這位熱情的路人以為自己是城外的富家千金,為了見皇帝與皇妃一眼而趁著侍女不注意溜出來。謝過路人的情報後,她婉拒對方一起進會場的邀約,混在人群之間走向皇宮的外牆。她必須想辦法進入皇宮,現下每個出入口都被森嚴守護著,翻牆是唯一的選擇了。

 

這種潛入體力活對雪莉而言不是難事,她也賭對了沒有人看守的潛入點,成功翻進皇宮的外牆,藉著樹叢隱蔽己身氣息並且屏息以待。很快她便看見皇帝出現在不遠處,被一群護衛簇擁著準備前往皇宮外頭的活動露臉。

 

雪莉心一凜,她不可能認錯的,皇帝和她生前看見的加斯托特十分神似,簡直是同一個人。她想起皇帝似乎能自由在加斯托特之間轉移意識,那麼眼前這位皇帝也只是「借用」了某個護衛的身體?

 

雪莉就這麼僵硬地目視皇帝一行人離開,然後出手襲擊落單巡邏到她附近的一名守衛,摸走對方身上的鑰匙與地圖。

 

 

 

皇妃御所的台階對雪莉而言是個帶著不愉快回憶的場所,雪莉重重踏上石階,旁若無人走進建築物內。

 

她花了幾分鐘研究地圖,發現皇宮裡的戒備比起外頭鬆散太多了,她幾乎能找出一條完全避開守衛的路線。當初若不是為了取得博士的情報而攻擊加斯托特,自己也不會反被擒住拆解。

 

羅布因為感受到雪莉浮躁的情緒而低鳴。

 

「沒事的,羅布。」

 

雪莉安撫地順下羅布後頸的毛髮,羅布已經隱身在空氣之中,她還是能精準抓到牠的位置。

 

皇妃御所裡面沒有加斯托特的味道。雪莉在暗處觀察一會,只看到皇妃的侍女們四處穿梭,御所裡沉靜的氛圍沒有培養這些女孩的警覺心,讓雪莉輕易地找到皇妃的寢室。

 

她絲毫不躲藏,直接開門走進房內,對驚恐質問自己身份的侍女露出無辜的微笑。

 

「我是基普林的女兒,以前和皇妃在舞會上有過一面之緣,聽說她病了過來探望她。」

 

侍女搖頭,警戒地看著雪莉:「陛下交代過誰都不能來見皇妃,皇妃必須靜養……妳是誰?怎麼進來皇妃御所的?」

 

雪莉沒有回答她,她也聽不見雪莉說的任何一個字了。飛出的短刃筆直割斷侍女的喉嚨,噴散而出的血如花一般燦爛,與侍女倒地的同時盛開。

 

床上的皇妃發出掙扎般的喘息。

 

雪莉走上前,撿起武器與侍女手中的絹布隨意擦拭著,直到靠近皇妃床邊。原本放在櫃上的水瓶翻倒大半。

 

皇妃艾莉絲泰莉雅蒼白地躺在床上,年輕的外貌毫無生氣,從她目睹雪莉下手卻沒起身可以判斷皇妃已失去行動能力了。雪莉面無表情地盯著皇妃,皇妃身上纏繞的管子連接到角落的儀器上,半透明的管內汩汩流淌著綠色的液體,她花了一點時間才想到管子與儀器代表的意義。

 

帝國的皇妃是自動人偶。

 

雪莉的視線從悶悶作響的儀器一路收回,沿著輸液管回到皇妃臉上。皇妃無法動作,只剩驚恐的神情與起伏不定的胸膛證明她還「活著」,雪莉對上她的雙眼,伸出手擦過皇妃的顴骨。

 

「妳是⋯⋯誰⋯⋯?是來殺我的殺手嗎⋯⋯?」

 

雪莉的手停在半空。她沒打算殺了皇妃,但她該如何介紹自己?何況雪莉完全沒料到皇妃不只看起來情況頗糟、甚至不是人類。

 

帝國的人民知道嗎?

 

皇妃突然抓住雪莉的手腕,雪莉一驚、反射地抽出短刃,羅布也在瞬間具現化,朝皇妃露出警示的尖牙。

 

「拜託⋯⋯如果妳是殺手⋯⋯」皇妃喘著氣,幾乎連完整的句子都很難說好:「⋯⋯殺了我⋯⋯請妳⋯⋯殺了我⋯⋯」

 

「我不是來殺妳的。」雪莉困惑地回答。

 

「這裡的東西⋯⋯都給妳⋯⋯」皇妃抓著雪莉的手勁出奇地牢,雪莉試著掙扎卻怎麼也無法掙脫。

 

「為什麼?」她問皇妃,卻沒有得到答案。

 

雪莉這才理解皇妃的驚恐並不是害怕生命威脅,而是害怕突然出現的機會消失無蹤。她想起稀薄的回憶,持刀的右手與橫亙一道切口的左手腕,當時還不明白自己身份的雪莉、選擇了自戕以結束殺戮的輪迴。

 

她不知道皇妃尋死的理由,但她能明白執意面對死亡的心情,必定有什麼將皇妃逼上這個地步。雪莉舉起另一隻手、抽出武器,將刀刃抵上皇妃的「心臟」。

 

「我能幫助妳。」雪莉一頓:「但我不要錢,不要財寶。妳能告訴我嗎?妳不願活下去的原因。」

 

「好⋯⋯痛苦⋯⋯救救我⋯⋯」皇妃呻吟道,逐漸語無倫次:「陛下⋯⋯給了我太多記憶⋯⋯那不是我⋯⋯是艾利絲⋯⋯」

 

「艾莉絲泰莉雅?不是妳嗎?」雪莉疑惑問道。

 

「曾經是的⋯⋯不⋯⋯從來不是⋯⋯艾莉絲泰莉雅才是⋯⋯陛下的⋯⋯而我是替代品⋯⋯」

 

替代品。

 

雪莉突然鼻酸,她在皇妃短促的詞彙之間拼湊出一齣悲劇。心愛的皇妃死去後皇帝做了仿製的人偶,人偶在機能失效的時刻發現自己只是已逝之人的仿作,荒謬到令人發笑的巧合。雪莉忍住淚水,刀尖沒入皇妃胸口的皮膚,精準地破壞了自動人偶的電源,皇妃也在那瞬間鬆開了對雪莉的箝制。

 

雪莉這才淚如雨下。她的淚水爬滿蒼白的臉頰,一點一滴混進皇妃汩汩流出的血液中。

 

 

 

 

 

布朗寧再度抵達那座充當「橋樑」的廢棄宅邸時,雪莉已經回來了。她安靜地站在大廳中心,仰頭望著夏日的斐度夜空,灑在她臉上的月光是妖豔的紅色。

 

在那之後雪莉就不再提起回去現世的要求了。布朗寧暗示過她,照規矩安份走的話,她想去幾次都沒有問題;不過雪莉像是充耳未聞,沒有任務的日子,她安靜地將自己鎖在房間裡,像是試圖沉澱某些不堪的回憶那樣消沉。

 

 

 

 

斐度總有些日子會看見紅色的月亮,人們說紅色的月亮象徵重大之事,瑪爾瑟斯從不否認也不承認。他走過幾百年的人生告訴自己,統治者需要人民對自然現象的敬畏,潮汐所生的豔麗月光就是個典範。

 

他著迷地看著侍女為艾莉絲泰莉雅挽起髮髻,他的皇妃總是美麗如昔,不論死亡和重生如何折磨著「她們」,艾莉絲泰莉雅永遠是古朗德利尼亞帝國的皇妃。尤其今天是艾莉絲泰莉雅的生日,更該好好妝點她,她必須是宴會上最美麗的焦點。

 

但是這麼美好的日子,身為女主角的艾莉絲泰莉雅卻心不在焉,滿面愁容。瑪爾瑟斯很快便察覺到皇妃不在狀態上,他要侍女準備艾莉絲泰莉雅喜歡的茶點,殷勤地親自奉上,艾莉絲泰莉雅卻不領情地撇過頭,拒絕瑪爾瑟斯的好意。

 

「怎麼了呢?艾莉絲泰莉雅。」瑪爾瑟斯並未因此發怒,他極其耐心地問道:「今天是妳的生日,帝國上下都準備好為你慶祝了,為什麼不開心呢?」

 

「陛下,我並不是艾莉絲泰莉雅。」皇妃顫抖著回答。

 

瑪爾瑟斯斂起表情,打發侍女離開房間後,偌大的皇妃寢室只剩他與艾莉絲泰莉雅兩人獨處。他深深看進皇妃雙眼眼底,那雙寶石般的眼睛佈滿是迷惘的淚水,然後他展開微笑,安撫地摟緊皇妃。

 

「怎麼了呢?突然說這種話。」瑪爾瑟斯溫柔撫著艾莉絲泰莉雅背脊上光滑的肌膚:「難得的大場面讓妳緊張了?」

 

「我……我不知道。」皇妃僵在瑪爾瑟斯懷中,回答得遲疑:「陛下,您說我生過重病,因此我什麼都不記得了⋯⋯這樣的我還能勝任皇妃的身份嗎?臣民們⋯⋯不會有任何疑慮嗎?」

 

「不會的,艾莉絲泰莉雅。不管發生什麼事,妳永遠是帝國的皇妃。」瑪爾瑟斯說道:「妳的身體復原了,心靈卻尚未痊癒的樣子;別擔心,如果妳無法負荷,我請醫生過來看看妳,今天的宴會就取消吧。」

 

他溫柔地徵詢皇妃的同意。艾莉絲泰莉雅搖頭。

 

「我要出席,不能為了我的因素取消宴會的,這會造成陛下的困擾吧。」

 

「妳比什麼都重要。」瑪爾瑟斯在她額上落下一吻:「答應我,如果覺得身體不舒適,隨時讓侍女們過來告訴我。」

 

艾莉絲泰莉雅點頭,也許是瑪爾瑟斯多說了幾句哄她開心的話,皇妃看起來開朗不少。他召回侍女,交代她們注意艾莉絲泰莉雅的狀態,便離開皇妃寢室。

 

 

宴會以艾莉絲泰莉雅生日的名義舉行,帝國的皇妃過去十年間為了調養生息、幾乎不再公開露面,這是暌違多年後難得可以見到皇妃本人的機會。

 

十年間埋藏於皇宮內的秘密,只有瑪爾瑟斯知曉。

 

瑪爾瑟斯想起十年前的刺殺事件,無名的少女潛入皇宮,目標是當時的艾莉絲泰莉雅——或者說,艾莉絲泰莉雅的繼承者。

 

真正的艾莉絲泰莉雅早已死去了,瑪爾瑟斯親手埋葬了心愛的皇妃,並將自己記憶裡的艾莉絲泰莉雅抽取而出,差人製作艾莉絲泰莉雅外表的自動人偶、灌入她的記憶與習慣,打算藉此延續皇妃的生命。只是尚未測試人偶素體和腦部的相容頻率,重生的皇妃便糟到闖入的少女肢解、破壞驅動人偶的核心心臟。

 

少女刺客相當了解自動人偶構造,她破壞得絲毫不留情,關鍵的部位全遭到粉碎,輔助儀器也受到無法復原的破壞。皇宮內沒有遺失任何機密文件或高價品,損失的只有做為艾莉絲泰莉雅重生容器的人偶與一位侍女。

 

令人費解。

 

若這是有心藉此挑戰不死皇帝政權正當性的組織所為,他們理當帶走所有對皇宮不利的事證——皇妃原來是自動人偶這件事是多麼好操作輿論的素材——並且在事發後趁勢頭上公開犯罪聲明,公然挑起帝國內幾個龐大政治勢力的對峙才是。

 

可是少女破壞了艾莉絲泰莉雅的人偶後,什麼都沒做便離開了。

 

瑪爾瑟斯讓人去調查少女的身份與來歷,什麼也找不到,他們發現少女最後出現的地點是皇后大道底的豪宅,但那幢宅邸荒廢許久,而在那之後也沒人目擊少女的行蹤了。

 

穿著黑色洋裝、金色短髮、帶著黑色巨犬的少女,人間蒸發一般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當然,她的動機與目的也無從得知。只是少女似乎不清楚艾莉絲泰莉雅的腦才是驅動「皇妃」的中樞,並沒有破壞皇妃的腦部;讓瑪爾瑟斯的心愛皇妃復活的計劃,並沒有遭到完全的破壞,只是回到原點。

 

瑪爾瑟斯一邊追查少女的下落,一邊重新製作艾莉絲泰莉雅的人偶軀殼。自動人偶技術在黃金時代是個發展純熟的技術,但從來沒人試過植入往生者的記憶與習慣;瑪爾瑟斯親眼看見灌入記憶開機後的人偶發狂,出現自殘的行為;即使循正常步驟開機後再灌入記憶,仍是一樣的下場。負責這個企劃的工程師換了無數位,每一位都找不出這個系統錯誤的源頭,為此求去的工程師也不在少數。

 

十年過去了,瑪爾瑟斯一向很有耐性,他擁有無限的生命,也不介意花多少個十年換回艾莉絲泰莉雅,只是那些沒有進展、徒勞無功的研究與無數個艾莉絲泰莉雅人偶正一點一滴磨掉他的耐性。上一位工程師求去時介紹了一位潘德莫尼出身的人偶師,瑪爾瑟斯一如往常禮遇這位新人,只希望他能實際解決目前的問題。人偶師很快地製作出艾莉絲泰莉雅的新軀殼,他認為過往的人偶之所以暴走源自於記憶安裝時太過躁進,於是建議皇帝讓人偶維持原本的樣子熟悉、習慣這個社會,再植入皇妃的記憶試試看。瑪爾瑟斯同意了,他與白紙一般的人偶少女相處了幾個月,人偶師總算決定灌回艾莉絲泰莉雅的記憶,這對他來說是個好消息,他太想念艾莉絲泰莉雅,迫不及待想再見到她。

 

植入記憶的人偶沒有出現排斥反應或暴走,舉止和反應卻明顯遲緩下來;人偶師為她檢查過幾次,找不到確切的原因,只說需要再觀察。那也無妨,這已經比前幾次都成功太多了,瑪爾瑟斯看著重生的艾莉絲泰莉雅,那雙怯生生的眼睛,彷彿她真的復活一般。

 

他決定為艾莉絲泰莉雅舉辦一場宴會。皇妃這十年間對外宣稱患病靜養,也是時候讓帝國的臣民們見見痊癒的皇妃了。艾莉絲泰莉雅的行為舉止愈來愈接近記憶裡的樣子,瑪爾瑟斯深信她會逐漸好轉,直到成為真正的皇妃。

 

 

 

「皇妃的腦部與灌入的記憶檔案一直無法很好地相容,質疑記憶的真實性就是典型的排斥反應。」

 

瑪爾瑟斯離開皇妃寢室後來到人偶師沃肯的研究室,將艾莉絲泰莉雅方才的行為情報帶給他。長髮的人偶師恭敬地聽取瑪爾瑟斯所言,觀察了皇妃寢室的監視畫面後做出判斷。

 

「她不會一直這樣吧?」

 

「腦部組織與存檔之間的衝突處理完後,這樣的情況會少一些。」

 

「那需要多久時間才夠?」

 

「不確定,也許一個月,也許更久。」沃肯曖昧地回答:「在您之前沒有工程師做過類似的實驗,而您提供的實驗樣本全數是失敗數據,我無法做出任何有根據的預測。」

 

「無妨,至少你讓艾莉絲泰莉雅看起來能平安參加今晚的宴會。」

 

「⋯⋯如果出了什麼意外,請記得關閉皇妃的動作。」沃肯抬起手:「額頭上的控制鍵能讓她暫時無法行動。」

 

「已經告知所有照顧艾莉絲泰莉雅的侍從們了,我相信他們的判斷。」瑪爾瑟斯輕鬆地說道:「上次交給你的影片,看過了嗎?」

 

沃肯點頭。瑪爾瑟斯說的是十年前皇妃被襲擊的側錄影像,他將檔案交給沃肯,只說了要他有空觀看,卻沒提到任何緣由。

 

「有什麼想法嗎?關於這段影像。」瑪爾瑟斯問道。

 

「我是否能假設這是第一位皇妃的人偶?」沃肯確認般問著,得到瑪爾瑟斯的肯定:「這一尊人偶當時已經到臨界點了,給她輸液的決定是正確的,雖然只能拖延一些時間。看影片無法確認讓她爆走的原因,但若不是她被破壞動力源,爆走後造成的死傷也許更龐大。」

 

「你的意思是,殺了她的少女其實是救了其他人?」瑪爾瑟斯瞇起眼。

 

「從結果看來⋯⋯沒錯。」沃肯說得無懼:「她很熟悉自動人偶的構造,也很清楚她必須破壞『核心』的動力源,避免你們使用舊的構造修復人偶,因為問題根源在於腦部與核心相互牴觸作用,只是修復是解決不了問題。」

 

 

「你覺得的動機良善?」

 

「不見得,雖然她沒破壞皇妃的大腦,但那或許是因為她並不知道皇妃的問題在於腦部、而非她仁慈。況且只看影片無法確定這位女孩的動機。」

 

「是嗎?」瑪爾瑟斯挑眉:「我以為你作為格雷巴赫的前助手,也許知道這位女孩的來歷呢。」

 

沃肯沉默一會,仍然搖頭。

 

「我沒見過這女孩。」

 

 

 

艾莉絲泰莉雅的宴會並不是很順利,皇妃只跳了一支舞就離場了。她走得安靜,以致於沒多少人注意到皇妃已不在會場,瑪爾瑟斯在高台上看著貴族、大臣與名媛穿梭來往宴會廳每個角落,他現在的身份是皇帝護衛,低調地不引人注目。

 

十年來他在無數大小宴會中尋找那位攻擊艾莉絲泰莉雅的少女未果,幾乎相信少女其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他知道一位不存在世上的女孩,但是⋯⋯不可能是她。

 

悠揚的小提琴獨奏曲結束了,獨奏者將音樂交還給皇家交響樂團的指揮,收琴的時候正好抬頭、對上瑪爾瑟斯的視線。他們距離相當遠,瑪爾瑟斯卻彷彿看見獨奏者的微笑;隨後他提著琴拾級而上,接近瑪爾瑟斯。

 

「我不記得邀請你過來演奏,凱倫貝克。」皇帝冷不防開口。

 

「陛下知道鄙人?榮幸之至。」凱倫貝克訕笑著回答:「不請自來實在惶恐,我陪著夏洛特小姐參加宴會,難得聽見皇家交響樂團的演奏,忍不住手癢獻醜一曲。希望沒掃您的興。」

 

「不,很高雅的演奏。可惜艾莉絲泰莉雅身體微恙,無法一同聆聽你美麗的琴聲。」瑪爾瑟斯微笑看向獨奏者。

 

「真是令人難過的消息,希望皇妃早日康復。」凱倫貝克說得言不由衷:「聽說陛下正在尋找一位少女。」

 

瑪爾瑟斯沒對凱倫貝克的發言做出任何反應,他的眼神依舊筆直看著宴會廳每個角落。

 

「陛下,明人不說暗語,您要找的人不是夏洛特,請撤回監視她的皇宮護衛。」凱倫貝克冰冷地說道。

 

「她自然不是,我會召回監視她的人。」

 

凱倫貝克一愣,他對瑪爾瑟斯如此乾脆的回應毫無心理準備。瑪爾瑟斯因為他意料中的反應而笑。

 

「監視她的目的已達到,自然不需要再這麼做了。」

 

「你是為了引我出來?」凱倫貝克臉色一沉,眼角餘光確認宴會廳四處角落的埋伏。

 

「別擔心,你不會有任何損失⋯⋯不如說是對你極為有利的一樁交易。」

 

凱倫貝克挑眉。

 

「對一個流連中下階層、賺取微薄演出費的小提琴家而言,這不但是一筆豐厚的收入,也是打入上流社會的好機會。」瑪爾瑟斯說道。

 

「前提是我渴望加入上流社會紙醉金迷的日子。」凱倫貝克嗤笑:「更何況,怎麼會有先答應才委託的工作呢?大費周章引我出現,總得拿出點誠意不是嗎?陛下。」

 

瑪爾瑟斯一笑:「你說的沒錯。」

 

凱倫貝克依舊提防著他,但很快便被護衛帶上來的夏洛特轉移注意力,少女侷促不安地抓緊裙襬,夾在兩位帶著面具的護衛之間,走上看台。凱倫貝克瞪了護衛兩眼,隨即拉過夏洛特,將她護在身後。

 

「老師?」夏洛特不安地開口。

 

凱倫貝克盡可能給她一個安撫的微笑,但他對皇帝一行人可沒這個耐性了,瑪爾瑟斯卻沒再說什麼,護衛示意凱倫貝克與夏洛特和他們一道離開宴會廳,凱倫貝克沒動作,依舊警戒地看向瑪爾瑟斯——或者說,瑪爾瑟斯真實的意識所在的那副軀殼上。

 

「喧鬧的場所不適合討論嚴肅的話題。」他對凱倫貝克說道。

 

小提琴家顯然不信任他,卻也無法反駁瑪爾瑟斯所言。他緊緊牽著夏洛特的手,和兩位戴著面具的護衛前往邊間小廳,宴會上悠揚的音樂與醇厚的酒香漸漸在兩人身後遠去。夏洛特對於眼下情況摸不著頭緒,更加不安地跟緊凱倫貝克。

 

雖然是邊間,裝潢上卻絲毫不馬虎,甚至更為富麗堂皇。凱倫貝克從典雅的軟沙發與上好的茶香味中判斷這邊間是招待貴客的場所,主座上坐著個人,年輕的頰邊梳攏服貼的黑色髮絲,稍嫌老氣的服裝由上等質料剪裁製成,搭配一件飾金邊的披風。他看起來和宴會廳裡的瑪爾瑟斯略有出入,不過凱倫貝克確信眼前這氣勢難以壓倒的男人才是真正的不死皇帝。

 

瑪爾瑟斯請凱倫貝克與夏洛特入座。凱倫貝克以安全為由拒絕了所有招待點心。

 

「你說得沒錯,委託之前總是得拿出些誠意徵詢你的意見。我從不吝嗇分享秘密予值得的對象,而你正是其中一員。」

 

凱倫貝克尚對瑪爾瑟斯這番話感到不解之時,突然間聽見背後傳出瑪爾瑟斯的聲音;原本站在凱倫貝克身後的護衛摘下面具,衝著兩人露出令人費解的微笑。

 

夏洛特驚恐的視線來回穿梭於主座的皇帝與身後的護衛之間。凱倫貝克皺眉看著護衛,不消多時,護衛臉上的神采消失了,回到殭屍一般的狀態。

 

「我們是同類,凱倫貝克,雖然本質並不相同。」主座的皇帝開口,左手越過椅背,捻起一枚植栽的葉子:「如果你得藏起這片葉子,你會藏到哪裡?」

 

這是個老掉牙的問題,凱倫貝克沒有回答,審度著瑪爾瑟斯話裡是否有陷阱。瑪爾瑟斯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答,他仔細旋轉觀察那枚翠綠的葉片。

 

「妳覺得呢?夏洛特小姐?」

 

被轉而點名的夏洛特嚇得不輕,她下意識往凱倫貝克身後躲去。瑪爾瑟斯卻朝她投以熱切的目光,似乎真的期待夏洛特的回應。

 

「⋯⋯森林裡?」

 

「老掉牙的答案總是最正確的,不是嗎?」瑪爾瑟斯讚賞著少女:「那麼,要如何從一座森林裡找出妳遺落的那片葉子呢?」

 

夏洛特搖頭,不再開口。

 

「與你們分享一個故事。」瑪爾瑟斯將葉片放置於茶几上:「這片葉子呢,她並沒有留下足以辨識的特徵,便躲回她的森林裡了。我並不希望為了區區一片葉子毀掉整座森林,於是我嘗試另一個方法——讓森林裡每一株樹為我尋找那片格格不入的葉子。可是她仍然無影無蹤。這就是我請你們過來做客的原因,凱倫貝克。」

 

「這和夏洛特沒有關係。」凱倫貝克強硬說道:「我並不欣賞你這種拖累無辜對象的做事手法。」

 

「當然和夏洛特小姐有關,她是你的阿基里斯腱,對於你是否接下委託有著決定性的影響。」瑪爾瑟斯說得自然,讓凱倫貝克下意識護住身旁的夏洛特,卻已經太遲;護衛幾乎是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分開兩人,夏洛特驚恐地掙扎,卻掙脫不開護衛。

 

「瑪爾瑟斯!」凱倫貝克憤怒大吼。他同樣被護衛牽制住,無法奪回夏洛特。

 

「我想她的身份和自動人偶有關,請來那位人偶師,他卻也找不出那位少女的來歷。帝國內年齡相仿的女孩們之中自然也沒有她的身影。」

 

瑪爾瑟斯走向凱倫貝克,稍微傾身,披風的陰影落在凱倫貝克臉上。

 

「她殺了艾莉絲泰莉雅,這筆帳不能這麼算了。若她已經不在人世,我會挖開她的墳;若她從來不屬於這個世界,我會再一次讓她的靈魂回到我的身邊。」

 

凱倫貝克凌厲的目光恫嚇不了瑪爾瑟斯,而皇帝只是愉快地觀察凱倫貝克掙扎憤怒的樣子與他的琴。獨奏者的琴總是不離身,在大小場合優雅地隨著凱倫貝克起舞的手指演繹各式各樣的曲子,時而激情,時而內斂,時而溫暖。但卻鮮少人知道樂曲後的真相。

 

即使是凱倫貝克憎惡的表情仍然無法動搖瑪爾瑟斯一分一毫。

 

 

 

 

「那傢伙瘋了!」

 

凱倫貝克與夏洛特被請到客房裡,護衛一走,凱倫貝克再也忍不住痛罵出聲,嚇著了正拉上窗簾的夏洛特。

 

「老師、」

 

「抱歉,夏洛特。」獨奏者疲憊地揉著眉心,將愛琴交給學生:「看來我們得在這裡耗上一段時間。」

 

「門外一定有護衛看著,窗上有監視,是一種很複雜的……我解不出來,似乎不是魔法。」夏洛特擔憂地盯著窗框。沒有外人在旁邊盯梢顯然讓她放鬆了些,多了點觀察環境的餘裕。

 

「別管那些,反正就是防堵我們離開的機關。瑪爾瑟斯一貫的作風。」凱倫貝克不屑地咂聲。

 

「老師認識陛下嗎?」夏洛特小心翼翼地問道。她沒聽過凱倫貝克提起帝國的不死皇帝,但看兩人今天的互動與凱倫貝克的反應,又不像是第一次見面。至少瑪爾瑟斯看起來是清楚凱倫貝克身份的。

 

凱倫貝克皺眉,迴避夏洛特的疑問。

 

「不論如何,我不會協助他任何事。」

 

「但是陛下看起來不會輕易放棄。」夏洛特顯得擔憂:「只是……怎麼可能呢?陛下認為十年前攻擊皇妃的是老師的同類,但如果是惡魔,應該是——」

 

「夏洛特。」凱倫貝克打斷她的猜測,讓夏洛特惶恐地住嘴:「不會是她。」

 

「也、也是呢。對不起……」

 

凱倫貝克一笑。他站起身,安撫地給了夏洛特一個擁抱。

 

「不管攻擊艾莉絲泰莉雅的真兇是誰,都不關我的事,我也沒有協助瑪爾瑟斯的義務。」凱倫貝克說得冷淡:「也許會花一點時間,但我保證會帶你平安離開這裡。先去休息吧?夏洛特。」

 

夏洛特無疑是被寵愛著的幸運少女。她收起擔憂,盡可能給她的恩師一抹無慮而天真的笑容,轉身收拾凱倫貝克的琴。

 

背對著的少女與獨奏者都沒有察覺對方的心思。

 

 

 

 

物換星移數載, 死後世界的景色依舊死氣沉沉,雪莉在死白的光線灑上自己裸露被外的腳踝時清醒過來,瞪著窗外像是落灰一般的雪景。

 

自從復活後她已足不出戶許久,久得沒有時間感了,她一直以為等待復活的這段空虛歲月必須為炎之聖女而戰,也許偷懶幾天不出房門就會被揪出去,但卻沒人這麼做。她不再到餐廳用餐,侍僧會在用餐時間過後將單份食物送到雪莉房門口,也會抓準時間來為她收拾。布朗寧久久會帶著一些禮物過來打招呼,有時候是布偶、有時候是玩具、有時候是羅布用得上的東西,但他和侍僧一樣,絕口不提雪莉足不出戶的事實。

 

她以為帝國的皇妃會成為自己的噩夢,但卻沒有,她過得異常平靜,只是清醒的時候無法不去想皇妃那可憐的樣子、無法抹去破壞另一個自動人偶的心臟時的觸感。她和布朗寧坦白說自己殺了艾莉絲泰莉雅,以為會換來一頓譴責,卻也沒有。

 

「還想再去地上的時候再告訴我。」接她回到星幽界的布朗寧溫和地說著。

 

雪莉搖頭:「不想再去了。」

 

她哪兒都不想去了。她花了一點時間釐清自己與不死皇帝、不死皇帝與皇妃、皇妃與自己的關係,她想著自己的行動是合理的,不死皇帝「殺了」生前的雪莉,雪莉則殺了他摯愛的皇妃——皇妃甚至還是個痛苦著尋求解脫的自動人偶——這一切只是循環的因果報應。

 

鈍重的門版響了兩聲,雪莉偏過視線,看見侍僧布勞端著早茶走進房內,典雅的白瓷壺裡溢出濃郁的茶香。

 

「早安,雪莉小姐。」布勞放下茶盤,仔細為雪莉斟上一杯茶。

 

雪莉沒有回應,但她坐起身,伸手向布勞要了那茶杯一口飲盡,又隨手將杯子交給布勞。

 

「需要第二杯嗎?」布勞耐心地詢問。

 

「你……你叫布勞對吧?」雪莉縮回被子裡,覺得有點冷:「從我上次去地上回來後過多久了?」

 

「這裡沒有時間的概念,我無法回答。」布勞恭敬地說道。

 

「復活過後都像這樣嗎?死的時候什麼都忘了,汲汲營營想起許多事,復活之後為自己出了一口氣,然後我還是在這裡。」

 

「這超出我能回答的範圍。」布勞依舊畢恭畢敬,卻讓雪莉久違感受到想扔出刀子的衝動:「如果您對現世有懸念,隨時可以再過去。」

 

只是務必回到星幽界,這是唯一的規矩。布勞提醒她。

 

雪莉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再去一趟現世,她甚至不知道還能去見誰,上一次懵懵懂懂地去了,也不是抱著報復的心情,殺了皇妃只是臨時起意的意外。

 

但當她回過神來,布勞已經領著她來到一間點著蠟燭的無窗密室。搖曳的昏黃燈光中擺著一張酒紅色的沙發椅,再無其他家具,像極了某種儀式擺設。雪莉四處觀察這間簡單的密室,試圖找出沙發或地毯上是否繡上任何圖案紋章,但是徒勞無功。

 

布勞面對沙發,對雪莉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是要做什麼?」雪莉問道。

 

「為了送您到現世所必須的儀式。」布勞回答。

 

「我以為是搭電梯去。」雪莉低喃著,配合布勞的指示坐上那把沙發椅,看著少年樣貌的侍僧取出一支看起來高檔而名貴的鋼筆,在單人沙發四周畫上記號。

 

「每一個侍僧連接現世的方法不盡相同。」做好記號,布勞收起筆,單膝跪地於雪莉跟前:「接下來,請您想著您想去的目的地。」

 

「如果沒有想去的地方呢?」雪莉找麻煩似地問著。

 

「那麼聖女大人會為您安排目的地。」

 

雪莉聳肩。她幾乎什麼都沒想,這次也不例外,帶著這樣的心情到現世真的好嗎?

 

「您準備好的時候就能開始儀式了。」

 

雪莉點頭,拘謹地端坐在沙發上,酒紅色的軟絨襯得她蒼白不已。布勞示意她閉上雙眼,雪莉在一片黑暗中聽見布料摩擦的細微聲響,正想睜開眼確認聲音來源,柔和的水晶燈光便灑進雪莉眼底。她反射性瞇起眼睛,隨即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布勞那間狹小昏暗的密室房,甚至不是坐著、而是躺在柔軟的絲絨床鋪上。

 

「皇妃⋯⋯?」

 

雪莉聽見聲音,偏頭看見一位黑髮少女緊張地跪在床沿,眼裡純粹得毫無雜質那樣清澈。她又喚了一聲皇妃,讓雪莉驚覺比起自己生在何處更嚴重的問題。

 

她扶著隱隱作痛的額頭,勉強坐起上半身便能看見鏡中的自己,雪莉瞪大雙眼,鏡子裡倒映而出的是早已為自己所殺害的艾莉絲泰莉雅。

 

「皇妃?您還好嗎?⋯⋯!」

 

黑髮少女擔憂地看著雪莉——在她眼裡依舊是艾莉絲泰莉雅——因為遲遲未得到回應而傾身靠近床上的皇妃。雪莉一個反手就將少女制服在被榻上,她發現自己的腳使不上力,顯然皇妃的「身體」已經臥床一段時間了。黑髮少女的側臉被壓進被褥中,驚恐地掙扎著,眼眶泛淚。

 

「妳是誰?」

 

連聲音聽起來都不像自己的,雪莉想。所以就是那麼回事,侍僧布勞送她到現世,她卻不知道為什麼奪取了皇妃的身體;沒有艾莉絲泰莉雅記憶的雪莉決定先發制人,控制了房內唯一的黑髮少女。

 

「夏洛特⋯⋯」少女痛苦地報上名字。

 

「妳是皇妃的侍女?」雪莉偏過頭觀察夏洛特,她身上穿的衣服質料並不差,剪裁與裝飾繁複,比起侍女更像是某戶貴族家的女兒。

 

夏洛特搖頭,也許是感受到雪莉並沒有致自己於死地的意思,她稍微放鬆了掙扎:「您昏迷半個月了⋯⋯我和凱倫貝克先生在皇宮裡作客,冒昧過來探望您⋯⋯」

 

「凱倫貝克?」

 

「凱倫貝克先生是我的老師⋯⋯音樂老師,他是個小提琴家,為貴族們演奏。」

 

雪莉看了夏洛特幾眼,少女有點膽怯,回答雪莉的問題卻迅速且清晰。

 

「皇妃的侍女們呢?」

 

「我請她們離開的。」夏洛特不避諱地說著:「您⋯⋯不是皇妃嗎?」

 

「妳知道些什麼?」雪莉加重了手腕力道,惹得夏洛特抽氣。

 

「是我⋯⋯是我做的。」夏洛特說著:「陛下懷疑十年前殺害皇妃的少女並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他囚禁了我的老師,指使老師為他尋找兇手的靈魂,但老師的能力無法召喚靈魂⋯⋯那是我的能力。」

 

雪莉屏息聆聽。

 

「是我召喚您的。」夏洛特說。

 

「十年前是什麼意思?」雪莉問道,間接承認了自己的確是殺害皇妃的兇手。

 

「皇妃被殺害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夏洛特回答:「這裡⋯⋯人間的時間和其他世界不太一樣⋯⋯」

 

雪莉確認夏洛特沒有任何立即興的威脅後,總算放開對夏洛特的箝制。她的腳、或者說艾莉絲泰莉雅的腳還是處於無法移動的麻痺狀態,她掀開薄被,憎恨地看著動彈不得的下半身。

 

夏洛特很快地站起身,謹慎地離開床鋪一段距離,觀察雪莉的一舉一動。

 

「那個皇帝⋯⋯會過來嗎?」雪莉問道。

 

「陛下和老師一道出去了⋯⋯所以我才能溜過來。陛下每天都會來看皇妃,也許等等回來的時候⋯⋯」

 

「我得離開這裡。」雪莉打斷夏洛特的話,急促地將雙腿移動到床沿:

 

「我不能見到皇帝。妳打算用我當作交換品換取你們的自由,我沒說錯吧?」

 

夏洛特沒有回應,但她的表情足以說明一切。

 

「不好意思,我不能見那個皇帝,幫不了妳的。」雪莉一邊動作一邊急促說道。她的腳——或者說皇妃的腳——辛苦地踏上地毯,但是當雪莉撐著床沿打算站起身的時候,她又完全無法控制地跌坐於地毯上。

 

夏洛特慌張地伸出手,還未碰觸到雪莉便停在半空中。她突然發現自己太過魯莽了,傷害誰都不是夏洛特的本意,她卻一廂情願以為受召喚而來的少女會答應成為交換凱倫貝克自由的籌碼。一時之間慌了手腳的夏洛特僵在雪莉身邊,無所適從。

 

雪莉試了幾次還是站不起來,她重重喘出一口氣,放棄似地四處張望。

 

「這皇妃是個跛子嗎?」雪莉嫌棄地說著。

 

「皇妃只是臥床一段時間沒走動過⋯⋯十年來皇妃的狀態都不好,昨天醫生才來幫她檢查⋯⋯」

 

「妳知道我是十年前攻擊皇妃的兇手不是嗎?為什麼還故意召喚我到這副身體裡?」

 

雪莉放棄移動了,但也不讓夏洛特扶她回床上,彷彿自暴自棄般順著癱瘓的雙腿半倚在床邊。

 

「我的召喚⋯⋯需要容器。」夏洛特說得既膽怯又小心翼翼:「我偷聽陛下與醫生的對話,知道他們認為妳是自動人偶的可能性不低,而固定靈魂使用的容器愈類似的話成功率愈高,皇宮裡唯一的自動人偶只有⋯⋯」

 

只有艾莉絲泰莉雅是人偶。

 

雪莉盯著夏洛特的臉,比起剛甦醒時的混亂,她比較能冷靜觀察周遭了——包括這位召喚自己的少女。

 

「妳⋯⋯」雪莉遲疑一會,然後伸出右手:「我真的不能見到皇帝,拜託,幫我逃走吧?妳把兇手召喚到皇妃的身體裡,妳覺得皇帝會開心嗎?」

 

夏洛特搖頭,不打算接受雪莉的求援。

 

「我⋯⋯沒有討陛下歡心的意思,他威脅老師和我,我只想將他要的東西儘快交給他,和老師一起離開斐度。」

 

「所以妳是故意的。」雪莉放下手,夏洛特讓她感覺到這女孩或許在嘗試激怒自己,她的行動相當縝密,也許連皇妃臥床不良於行這一點都考慮進去了。

 

夏洛特沒有回答雪莉,她保持著距離,表情還是那麼無辜和膽怯。

 

 

 

 

獨奏者的琴聲是來自地獄的召喚,聽起來既優雅又刺耳。沃肯陪著瑪爾瑟斯坐在演奏廳二樓單獨席位,眼睛專注看著台上演奏的凱倫貝克,實際上心不在焉。

 

這是皇帝的私人邀請會,台下坐著幾位貴賓,都是帝國內有頭有臉的貴族巨賈。從沃肯的視線看過去,只能看見他們安分聆聽凱倫貝克演奏的側影。

 

他想離席,又因為瑪爾瑟斯一句話按捺下來。

 

「曲子還沒結束前就離開的話,我可不保證你的生命安全,沃肯博士。」

 

「恕我直言,與其讓我在這裡陪您消磨時間,不如回去注意皇妃的狀況。」

 

「我很高興你如此關心艾莉絲泰莉雅。」瑪爾瑟斯笑道:「艾莉絲泰莉雅的確重要,拉攏你也同樣重要。對我來說,你的價值可不只是純粹照顧艾莉絲泰莉雅,為我所用的話,能發揮得更為強大。」

 

「感謝陛下賞識,但我對於人類的政治追求沒有任何興趣。在格雷巴赫大人身邊已經看得夠多了。」沃肯冷淡地回應瑪爾瑟斯。

 

凱倫貝克一曲奏畢,放下小提琴,頭也不回地走向後台。清冷的演奏廳內只有瑪爾瑟斯大方給予掌聲,清脆地和著回音,在沃肯聽著有股淒涼的諷刺感。那些「貴賓」們想必早已長眠,遑論為凱倫貝克精彩的演出喝采。

 

「別這麼不解風情,人類本著一己之私創造出我們,做為回報,以永恆的生命領導人類的進化是我們的義務。」

 

「別聽他的,人偶師。」

 

凱倫貝克再度出現在舞台上,他提著收拾好的琴盒,走下舞台側邊的小階梯,看也不看那些被奪取靈魂的聽眾們。他仰起頭,看著二樓特別席位上的瑪爾瑟斯與沃肯。

 

「這傢伙耍這些嘴皮子只是想利用你,別上他的當。」他對沃肯發出忠告。

 

「你雖然這麼說著,還是協助我解決掉這些麻煩人物了,不是嗎?」瑪爾瑟斯微笑。

 

「接下來是要我以醫生身分為皇宮背書,這些人都是死於意外。」沃肯平靜地猜測。

 

凱倫貝克倚著最靠近自己的觀眾席,維持著仰頭的姿勢與瑪爾瑟斯對峙。

 

「你願意為他背書?」凱倫貝克問向沃肯,一臉不可置信。

 

沃肯沒有回答凱倫貝克的疑問,他斂下雙眼,沉默以對。

 

「這無關意願,凱倫貝克。」瑪爾瑟斯代替沃肯回答:「人類會稱這情況為利益交換,而我更傾向解釋為各取所需。」

 

凱倫貝克對沃肯輕蔑地笑了:「就因為這傢伙提供你繼續研究自動人偶的資源?」

 

「你希望從一個一無所有的人身上聽到什麼?」沃肯反問。

 

「我可不幹。」凱倫貝克撇嘴:「說過很多次了,我做不到你要求的事,札吉透過我的演奏吞噬所有她看上的靈魂,不代表我能逆向將靈魂帶回現世。」

 

「何不試試?也許你不是做不到、只是沒嘗試過這個可能性。」

 

凱倫貝克顯然覺得瑪爾瑟斯在無理取鬧,他看起來更加不耐煩了。

 

「而且⋯⋯如果尊貴的陛下相信那位攻擊皇妃的少女是自動人偶,又怎麼覺得她有靈魂?」

 

「萬物皆有靈,你畢竟曾經是人類,沒有這概念也不意外。」瑪爾瑟斯轉向沃肯,徵詢他的同意:「沃肯博士會了解我的意思吧?」

 

沃肯皺眉:「或許吧。但只有人類會關注這種形而上的學問。」

 

「是『部分』人類。」凱倫貝克糾正他:「至少我對這類事情毫無興趣。」

 

「吸取人類靈魂的惡魔對人類的靈魂沒興趣,真是有趣的見解。」瑪爾瑟斯不無諷刺地說道。

 

「既然都說到這份上了,我有個疑問。」凱倫貝克瞥向瑪爾瑟斯:「你雖然不是人,但那個身體是會老死的吧?我聽說過那是個失傳的技術,你大可以用在復活皇妃的計劃上,不需要大費周章請個人偶師過來。」

 

瑪爾瑟斯瞇起眼。

 

「如果是那麼簡單的事就好了。」

 

「那項技術並不完全,現存的資料只能供陛下一人使用,因為創造『身體』的核心被破壞一部份,無法再加入新的資料了。」沃肯接著說明:「相較之下,自動人偶技術保存得比較完整,至少在製作身體的部分沒有任何問題。問題在於記憶資料的相容性。」

 

沃肯的聲音絲毫不帶感情,只是純粹敘述一項機械產品那般,冷靜陳述與分析瑪爾瑟斯何以選擇以自動人偶的形式復活艾莉絲泰莉雅。

 

這兩個人都是瘋子。凱倫貝克心裡一陣不快,對於瑪爾瑟斯的反感更加深刻。

 

「皇妃殿下清醒了。」沃肯取出外套口袋裡懷表樣式的機械,那是他為艾莉絲泰莉雅特別製作的檢查儀器,能夠監測皇妃「身體」的各項異常、以便隨時排除障礙避免意外發生。他看著錶面上閃爍的光點,轉頭詢問瑪爾瑟斯。

 

「要回去看看皇妃嗎?」

 

「回去吧。」瑪爾瑟斯乾脆地起身:「待在這裡也沒什麼意思了。」

 

他召來下人,交代他們清乾淨演奏廳裡那些宛如熟睡般乾淨的屍體,而來人彎腰,似乎對皇帝報告了些什麼。瑪爾瑟斯了然於心一笑,他揮手要下人退下,隨即喚回打算自行離去的凱倫貝克。

 

「我想你會想跟我們走這一趟。」皇帝居高臨下看著獨奏者:「你可愛的學生正在艾莉絲泰莉雅寢室內。」

 

 

 

 

對於夏洛特這個學生,凱倫貝克說不上非常了解她,但是自從在札吉覬覦之下救了夏洛特的靈魂、並且給予她一副能在現世活動的肉體,兩人也以師徒身份相處好一段日子了。夏洛特不若乖巧無害的外表那般順從,這一點凱倫貝克還是有所認知。

 

因此他一點也不意外看見皇妃寢室裡的慘況。或者說,當瑪爾瑟斯一行人抵達皇妃住所外,侍女告知夏洛特與皇妃兩人單獨在房內,凱倫貝克就做了最壞的打算。

 

寢室裡的情況也沒比凱倫貝克想像得好,艾莉絲泰莉雅手上握著花瓶的碎片,手腕上與身上四處沾染大量綠色液體,正打算將碎片插入心臟,而夏洛特抓著艾莉絲泰莉雅的手腕。

 

瑪爾瑟斯震驚地看著眼前景象。

 

凱倫貝克先一步動作,他衝上前拉開夏洛特,將少女護在身後;沃肯則是搶下艾莉絲泰莉雅手上的碎片,緊張地檢查皇妃身上的傷口。瑪爾瑟斯跟著蹲下身,投向艾莉絲泰莉雅的眼神充滿驚訝與不捨。

 

「皇妃沒事,只是些皮肉傷⋯⋯皇妃殿下?」

 

沃肯遲疑地看著艾莉絲泰莉雅,後者在看見沃肯神情時突然劇烈顫抖,驚恐地瞪大雙眼抓住沃肯手臂。

 

「博士⋯⋯!」

 

「皇妃殿下?」

 

「艾莉絲泰莉雅,我在這裡,別擔心。」瑪爾瑟斯伸出手,盡可能溫柔地碰觸艾莉絲泰莉雅的上腕想安撫她,卻沒料到她驚懼且厭惡地尖叫出聲並拒絕瑪爾瑟斯的碰觸。他不解地看著往沃肯方向閃躲的艾莉絲泰莉雅,幾乎感到心碎。

 

「別過來!」

 

凱倫貝克謹慎地將夏洛特護在身後,與瑪爾瑟斯等人保持著距離。夏洛特下意識抓著凱倫貝克的衣襬,探頭看著眾人手足無措、以及占據皇妃身體的雪莉是圖掙扎脫逃的現場。

 

「她不是艾莉絲泰莉雅殿下。」夏洛特開口,輕聲說著:「她是十年前殺了殿下的兇手。我將兇手的靈魂召喚到皇妃殿下的身體裡⋯⋯」

 

「妳說什麼?」瑪爾瑟斯不敢置信地站起身逼近夏洛特,被凱倫貝克擋著:「妳說妳做了什麼?」

 

「瑪爾瑟斯,你冷靜⋯⋯」

 

「我找出殺了皇妃的兇手了,就像陛下您要求的⋯⋯」

 

「夏洛特!」

 

「靈魂需要容器,皇妃身為唯一的自動人偶,是最適合的容器。」夏洛特一眼不眨,直視著瑪爾瑟斯盛怒的目光:「我代替老師完成陛下的要求了,請您依照約定讓我們離開。」

 

「這是你的報復手段嗎?凱倫貝克?」

 

「不關老師的事,是我的判斷。我想陛下是個守信的人⋯⋯」

 

「沃肯!」瑪爾瑟斯吼道:「拿個人偶過來把那該死的小姑娘弄出艾莉絲泰莉雅的身體!」

 

「不,我做不到。」沃肯回覆得冷靜:「靈魂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概念,以我的知識無法處理。」

 

「那就讓凱倫貝克或他的學生來弄!」

 

「札吉只會吞噬她的靈魂,轉移靈魂她做不到。」凱倫貝克搖頭:「擅自召喚兇手的靈魂是夏洛特獨斷獨行,我不會讓她再幫你做這件事,她的能力也不該這麼使用。」

 

「殺了我啊!就像我對皇妃⋯⋯像你曾做過的!」雪莉劇烈掙扎,她對瑪爾瑟斯吼著並試圖拿取另一塊碎片,卻被沃肯限制行動、護在懷裡。

 

 

 

雪莉知道自己不能見到瑪爾瑟斯的原因。

 

那些曾經遺忘過、卻在追求復活的過程裡一點一滴想起來的,關於自己死亡時的細節,隨著復活而愈發清晰。直到死亡降臨時雪莉還是不知道,不死皇帝究竟是為了什麼奪取自己的「生命」並且拆毀身體,直到她以旁觀者的角度取回記憶;皇帝的目的終究不是自己,雪莉為自己悽慘的死亡感到悲憤且不值。

 

她不想見到瑪爾瑟斯。她一點也不想再度面對這殘酷的男人。

 

 

 

 

 

占據艾莉絲泰莉雅身體的雪莉失控了。沃肯迅速壓下少女額上的開關位置,強迫停止自動人偶的各項機能,而雪莉有些驚奇地發現在昏迷的瞬間她換了個角度看著眾人複雜地面對艾莉絲泰莉雅,彷彿自己已經脫離那副人偶軀體,卻又被牽引一般無法離開。

 

而雪莉身邊是看起來溫和美麗的艾莉絲泰莉雅。

 

「很奇妙的畫面,對吧?」艾莉絲泰莉雅——或者說她的靈魂——主動開口:「每一次她們暫停我的機能,我就會像這樣⋯⋯靈魂出竅一般在旁邊看著他們。」

 

雪莉望著她,因為斟酌用詞不敢貿然回話。

 

「我是艾莉絲泰莉雅。」皇妃對上雪莉的視線微笑:「曾經是帝國的皇妃,但現在的未只是從陛下的回憶裡具現化的複製品。」

 

「我⋯⋯我叫雪莉,十年前⋯⋯」雪莉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口,反而是艾莉絲泰莉雅無所謂地笑笑。

 

「十年前『殺害』我的少女。我還記得妳。」

 

「我很抱歉。」

 

「不需要道歉,妳救了那時候的我。」艾莉絲泰莉雅搖頭:「我沒有辦法阻止自己失控,是我利用了妳。」

 

「我也不是為了拯救妳才那麼做。」雪莉僵硬地回答:「不死皇帝為了某種目的殺害我並且利用了我的屍體。妳瀕臨失控的模樣令人不忍,但我說不定只是想報復皇帝⋯⋯」

 

「除了激怒他,實際上陛下什麼也沒損失,那時的我終究會失控,下場一樣是被迫停止機能、銷毀,再重製新身體試驗別的記憶相容方式。」艾莉絲泰莉雅說道。

 

「妳曾經是人類嗎?」雪莉問道。

 

「是的。」艾莉絲泰莉雅嘆息,深沉地、彷彿累積了長久寂寞的喟嘆:「我是艾莉絲泰莉雅死亡後,從陛下的記憶裡抽出來的仿製品。嚴格說來我並不是艾莉絲泰莉雅。」

 

「也許對他來說妳才是本尊。」雪莉說道。

 

她和艾莉絲泰莉雅看著房內從一片騷動趨於平靜,沃肯安頓好被強制關閉機能的皇妃,瑪爾瑟斯則喚來下人照顧她、並且帶走了凱倫貝克與夏洛特。沃肯打算為皇妃進行更進一步的檢查,於是和皇妃的兩位侍女留在房內,看顧艾莉絲泰莉雅身上繁複的儀器管線。

 

「沃肯博士⋯⋯是我的創造者。」雪莉盯著沃肯削瘦的背影看:「我曾經以為自己是個人類,就在帝國的貴族身邊,幫他殺人,最後連自己都殺了,主人把我送回給博士維修,我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與身份。」

 

雪莉的眼神沒離開過沃肯,但她知道艾莉絲泰莉雅正專注聆聽。

 

「維修完成、我被送回主人身邊的時候,主人卻早已被殺害。我不知道是誰做的,主人樹敵無數,不意外他落得這副下場。而我在無處可去的情況下,打算回去找博士,因此來到皇宮。」

 

雪莉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些帶著面具的加斯托特,以及那之中自稱不死皇帝的那把嗓音,讓她一陣反胃。

 

「總之⋯⋯因為入侵皇宮而被滅口是再正常不過的理由了。」

 

雖然瑪爾瑟斯實際上的目的是利用自己引出博士,但他這麼做的動機,雪莉是不知道的,也不覺得知道後情況能有多少變化。或許他們有什麼過節,雪莉想著。

 

「你不想離開他嗎?他也是個冷血的殺人兇手。」雪莉問道,卻看見艾莉絲泰莉雅搖頭。

 

「陛下記憶裡的艾莉絲泰莉雅是完美無瑕的伴侶,透過這樣的記憶拼湊而成的我不可能對陛下抱持任何負面情感。」

 

一幕一幕跑馬燈一般的影像掠過雪莉眼前。那是艾莉絲泰莉雅與瑪爾瑟斯結識後的一生,舞會上光采動人的貴族少女秉持著敬愛從旁輔佐不死皇帝、成為皇帝的伴侶,他們攜手和帝國走過數十年的歲月,漸漸退隱幕後,年華老去的艾莉絲泰莉雅依舊是瑪爾瑟斯心裡無可替代的支柱,她在久違的夜空中嚥下最後一口氣,這就是現在的艾莉絲泰莉雅擁有的全部了。艾莉絲泰莉雅眼中的瑪爾瑟斯既溫柔而偉大,他一手建立古朗德利尼亞帝國,而艾莉絲泰莉雅協助他帶領帝國走向更美好的未來,他們是一對挑不出缺點的璧人。

 

雪莉冷靜地看完艾莉絲泰莉雅的一生——或者說瑪爾瑟斯眼中的艾莉絲泰莉雅一生。她沒發表什麼感想,甚至不願承認和艾莉絲泰莉雅在一起的瑪爾瑟斯與支解自己的不死皇帝是同一個人。

 

「妳很愛他嗎?」雪莉問道。

 

「是的。」艾莉絲泰莉雅毫不猶豫:「我敬愛陛下。」

 

「那麼⋯⋯妳為什麼不想復活?」雪莉指著沃肯為艾莉絲泰莉雅製作的人偶:「只要接受那副身體,妳就能回到不死皇帝身邊,不需要再用這種形式看著他。」

 

「因為陛下想復活的終究是『真正的』艾莉絲泰莉雅。」皇妃說得寂寞:「追根究柢我只是複製品。選擇權從來不在我的身上。」

 

「那⋯⋯妳會恨他嗎?」雪莉追問。

 

「不。」艾莉絲泰莉雅嫣然一笑:「陛下是個自信自愛而自負的人,從他的記憶裡出生的我,怎麼可能恨他呢?」

 

 

 

 

如果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回到星幽界就好了,但當雪莉睜開雙眼,發現自己還是在皇妃寢室內的時候,深深覺得自己或許小看了夏洛特。

 

她的後腦接上了管子,那是雪莉熟悉的儀器,構造比記憶中粗糙許多,手腳則被金屬製成的拘束器固定住無法移動。雪莉順著輸液的聲音尋找應該在身邊的沃肯身影,卻沒找到人偶師,偌大的房內只有自己與床邊的瑪爾瑟斯。

 

雪莉緊繃得想咬舌自盡,立刻被瑪爾瑟斯捏住下顎。

 

「沒想到凱倫貝克帶著的小姑娘還有這麼點本事。」瑪爾瑟斯盯著雪莉看,像蛇盯著獵物:「艾莉絲泰莉雅不能再用這具身體了,拿來關著妳也好。」

 

他的手勁不小,雪莉因為疼痛忍不住落淚。

 

「妳最好從實招來。」瑪爾瑟斯問道:「妳為什麼要潛入皇宮殺了艾莉絲泰莉雅?誰指使妳來的?」

 

「你明明最清楚⋯⋯我沒有殺了皇妃。」雪莉艱難地開口:「那根本就不是艾莉絲泰莉雅,是死是活很重要嗎?」

 

瑪爾瑟斯顯然被她激怒了,反手扼住雪莉的脖子,幾乎快捏碎雪莉細白脆弱的咽喉。

 

「我和艾莉絲泰莉雅之間的事不需要外人多嘴。」他輕聲說著:「我問的是妳的動機。」

 

「只是禮尚⋯⋯往來⋯⋯罷了。」雪莉開始喘氣:「你殺了我,利用我,破壞你做來滿足自己的皇妃複製品只是連邊都沒沾上的報復而已。」

 

瑪爾瑟斯眼中出現困惑。啊,雪莉在心裡嘆息,她差點忘了這個時空的瑪爾瑟斯還不是那個殺了自己的兇手。但那不會改變任何事,沃肯和瑪爾瑟斯的合作會破局,瑪爾瑟斯一樣會將沃肯離開後製作的自動人偶拆解並附上訊息送回給沃肯。

 

雪莉思考過許多關於自己死亡的細節,拚命想著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才會落得這地步;什麼復活、什麼復仇她都沒有興趣,但她不甘就這麼死得不明不白。

 

一切的源頭都是眼前的男人。

 

雪莉的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想她終於知道炎之聖女召喚自己的理由了。

 

「你真的想知道我破壞皇妃身體的動機?」雪莉勉強擠出殘破的微笑:「她和自動人偶無法相容的結果會導致她爆走,最後自殘;那太悲傷了,你不可能理解那種無法挽回的痛苦。所以我在她爆走前停止了她的機能。」

 

瑪爾瑟斯看著她,似乎在確認雪莉話裡的真偽。

 

「我已經死了⋯⋯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不如我們做個交易⋯⋯如何?」雪莉虛弱說著,瑪爾瑟斯還掐著她的脖子,她只能勉強維持清醒的意識:「我可以讓皇妃再次完整得出現在你眼前,不只是個複製外表的空殼、也不是一想起你就爆走的自動人偶⋯⋯」

 

「妳以為妳是什麼身份?」瑪爾瑟斯不留情地回答:「沒人能和不死皇帝談條件。」

 

「那也無所謂⋯⋯我不會比被你支解的時候更慘了。」

 

雪莉回望著瑪爾瑟斯,滿意地發現對方眼裡堅不可摧的自信出現裂縫,露出猶豫的神色。她想這一切都是炎之聖女的安排,她對一心追求復仇的聖女毫無興趣,現在卻突然能理解她對復仇的熱衷從何而來。

 

 

雪莉偶爾會想著復活後該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一場復仇劇也許是個不錯的序幕。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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