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次花叢

(威廉+瑪爾瑟斯)

作者：小花

 

 

 

 

 

 

鏘啷－－

 

瑪爾瑟斯輕輕推開柚木門扉，牽動其上紫藤紋飾的鑄鐵鈴叮噹作響，檀香熏燒的淡雅氣味隨之撲鼻而來。瑪爾瑟斯抬頭，發現天花板吊掛著兩只青銅鏤花香爐，香煙裊裊流洩而下；正細細品味這使人心神沉穩的香氣時，店長路德率先開口招呼了。

 

「好久不見。今天想要買些新的植栽嗎？」路德放下手中的陶製花器，笑吟吟地招呼來者。

 

「可能得讓您失望了，這次是來結清上次購物的尾款。」瑪爾瑟斯走近櫃檯，白皙無染的手套擱下一小袋事物，與木櫃碰擊時發出沉悶聲響，令路德嘴角的笑容又上揚了些。

 

「這裡確實收下尾款了。話說回來，上次您帶走的孩子，現在應該－－」

 

「路德，是大小姐來了嗎？」

 

店長話語未落，身側的幕簾隨即被掀開，一顆淡抹茶色的頭顱鑽了出來。

 

「抱歉、好像不小心打斷兩位的談話。」

 

管理暗房的侍僧發現自己誤認來者，難為情地抓了抓頭，連帶不小心把趴在髮上打瞌睡的弗拉姆撞落地板。

 

✽　✽　✽

 

夏末秋初，陽光遍灑聖女宅邸，尚未退去的溽暑之氣，彷彿給周遭烤出海市蜃樓般的波光流影。幾乎沒有一絲微風的午後，熾熱的空氣包圍宅邸四周，久久不散。

 

在聖女宅邸不遠處的空地，耀眼白光閃瞬即逝，瑪爾瑟斯解除身上殘餘的毒性狀態，也消除掉與之對峙魔物的再生力。瑪爾瑟斯斜睨擱在一旁的提籃，又將視線轉回眼前張狂舞動的魔物身上。權當下午閒來無事的熱身活動吧。瑪爾瑟斯握住貝歐涅德的手指暗暗施力，鞋尖蹬地急進，瞬間拉近與魔物的距離。槍尖瞄準皇后之丘頂端的觸鬚，瑪爾瑟斯勾起一抹微笑，下一秒就能讓它身首異處。

 

錚！

 

感受到貝歐涅德被一抹銀光巧妙格開，瑪爾瑟斯迅速收手審度情勢。

 

「別動我的植物！」目露凶光的庫魯托少佐反手舉劍喝斥，素來不算好看的臉色又增加一抹陰慘氣息。

 

「您這裡也種植這種……植物？」

 

絲質手套拂去黑長裙上沾染的泥塵，瑪爾瑟斯望著庫魯托少佐身後蠕動不止的皇后之丘，與其說是「種植」，感覺更貼近「放養」。

 

庫魯托少佐眉間又靠近幾分。「她們經過大小姐馴化，是很美麗的花園守衛，也會讓所有『得到允許』的訪客通過。倒是瑪爾瑟斯你，出現在這裡做什麼？」

 

✽　✽　✽

 

抖開預先準備的麻質桌巾，瑪爾瑟斯瞇起眼，毒辣的太陽透過布料觀視竟也帶著幾分柔和質樸的光彩；素淨的桌布蓋上庫魯托少佐原本作為工作檯使用的木桌，因陋就簡成為茶席會場。瑪爾瑟斯輕鬆地將自己安進榆樹蔭下的椅背，拈起眼前的手工餅乾，感受那尚未入口便撲鼻而來的玫瑰芳香。

 

茶桌另一側的庫魯托少佐表情萬年不化，彷彿不會因為正穿著俗氣的胚布短衫與園藝圍裙而有任何改變。庫魯托少佐手腕微傾，橙紅色的茶湯自白瓷壺嘴汩汩流出，瑪爾瑟斯則善盡訪客職責，捏上杯耳淺啜一口，緩緩道出來意。

 

「布勞今天離不開暗房，所以請我帶野餐籃來捎個口信。他說，感謝威廉先生的佛手柑，這次製成的伯爵茶品質優良。還有玫瑰，香氣也是極好的。」

 

細細體會玫瑰與裸麥的口感在舌尖舞動過後的餘韻，瑪爾瑟斯再次往餅乾盤出手，替庫魯托少佐的農產品及布勞的手藝下了優異的註解。

 

「謝謝你的傳話，我會親自到暗房為今天的茶席致謝。」庫魯托少佐也替自己斟了杯紅茶，分三次緩緩入口。歛眼，嗅吸手中空杯殘存的芸香科植物氣息。

 

「這個紅茶，與我過去喝過的伯爵茶不太一樣。您知道布勞添加了什麼配方嗎？」瑪爾瑟斯慵懶托腮，將見底的瓷杯往茶桌中間移動幾分，欣賞花園主人越發凝重的表情。

 

「在伯爵茶裡加入藍色矢車菊的花瓣，是隆茲布魯王國的飲茶習慣。」盯著瑪爾瑟斯再次喝完杯中物，庫魯托少佐以如釋重負的表情將手中的瓷壺摔回桌面。

 

「很好，茶喝完了。我還有園藝工作要做，你可以滾了嗎？」

 

看來還為剛剛差點殺掉皇后之丘的事生氣呢。瑪爾瑟斯嫣然一笑，擱下手中的茶杯。

 

「非常湊巧地，聽路德說，我日前委託您照顧的幼苗正值花季，請問能否帶領我參觀呢，庫魯托少佐？」

 

露出像是早上起床澆花卻發現園子被蝗蟲過境般的痛苦表情，不發一語的庫魯托少佐起身，逕自往園子另一端移動。瑪爾瑟斯輕笑，托起黑裙，不疾不徐地跟上前者的腳步。剛澆過水的土壤揚起淡淡的青草香，附著在瑪爾瑟斯鞋底；甜羅勒精神地舒張寬大油亮的葉片，胡椒薄荷與檸檬馬鞭草恣意蔓生，待裙身滑過，空氣中便飄散著若有似無的清爽香氣。

 

「這種錦葵科花朵早晨開花，過午即凋，現在來也看不到什麼。」

 

庫魯托少佐在幾株灌木叢前停下。灌木大剌剌朝四方射出的枝條滿佈大小花苞，據說與遙遠東方的女性河神有著相同的名字。可惜的是，果真如庫魯托少佐所言，花朵的壽命極其短暫，傍晚時分已無盛開之花。瑪爾瑟斯細細審視，好不容易在萬綠叢中尋得一朵未謝花朵－－紅寶石般的花萼，放出五片淡極的粉色倒卵形碩大花瓣，慎重其事地圍起嬌小的花柱，最後將花心點染一抹深赤。

 

「即便是搜羅尤拉斯大陸各式植物的帝都斐度皇家植物園，也未見過極東地區如此殊異的品種。為了感謝您的細心照顧，日後復活回到現世，請庫魯托少佐務必至斐度一遊。皇家植物園肯定不會讓您失望。」瑪爾瑟斯憐愛地捧起手中嬌豔的花朵。

 

「幫你培育幼苗，開花結果的種子一部分歸我育種，我們之間的合作關係僅止於此。」

 

庫魯托少佐轉身拾起擱在地上的玻璃箱，繼續方才因為皇后之丘的騷動未完成的抓蟲工作。即使未能得到正面回應，瑪爾瑟斯亦不在意，反倒饒富興味地看著園丁先生專注在葉裡花間的模樣。

 

比庫魯托少佐早一步發現檸檬葉背藏了隻肥軟毛蟲，瑪爾瑟斯很自然地伸手捏起它，只需指尖稍加用力－－

 

「痛……」

 

手腕被緊緊掐住，瑪爾瑟斯不解地望著眼前盛怒的庫魯托少佐。這樣激動的表情，是同為宅邸戰士的自己未曾見過的。

 

「我受夠了！帝國人都你這副德性嗎！」

 

「戰場上已經有夠多死亡，來到花園，還想要更多殺戮？皇后之丘和蟲子，全殺個精光，正合你意對吧？」

 

面對庫魯托少佐的怒吼，瑪爾瑟斯只是淡然鬆開指尖，毛蟲隨即掉落地面蜷起身子。

 

「隆茲布魯王國的軍官，不意外地有副柔軟的心腸。」

 

「古朗德利尼亞帝國禁衛軍，倒是令人意外地幽默。我的心腸柔不柔軟，宅裡或許人盡皆知。」

 

庫魯托少佐甩開瑪爾瑟斯的手腕，蹲下身撿起地上的毛蟲，小心翼翼放進身旁的玻璃箱子。瑪爾瑟斯看見箱內還有些許毛蟲食草，難不成要暫時養起來等野放？何等荒謬的花園。瑪爾瑟斯心想，忍不住笑出聲來。

 

「算了，直接告訴我，什麼時候能來採收委託種植的花朵萼片吧。」

 

「晚秋。在你收到通知以前，不准再踏進我的花園一步。」

 

「喔？」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瑪爾瑟斯開口說道：「庫魯托少佐，您對這花園裡的植物瞭若指掌嗎。」

 

「你到底還想問什麼。」試圖按捺住怒氣，庫魯托少佐拍掉膝上的泥巴，直起身子。

 

「您覺得我像這園子裡的哪種植物呢？這是今天最後一個問題。」反正短時間內是不會再來了，瑪爾瑟斯扔出一個不知道有無解答的謎語，興致正濃。

 

「值得慶幸的是，這園子裡種的都是助人的藥草，沒有與你類似的植物。」

 

「是嗎，真是可惜。」瑪爾瑟斯略感失望，指尖輕點下唇。遊戲，尚未感受到愉悅便被迫結束。晚風驟起，瑪爾瑟斯隨意攏絡翻飛的黑髮，垂目細思。

 

「庫魯托少佐，您有聽過英雄樹嗎。身形高大挺拔，不苟言笑，樹身還長滿不太可親的刺瘤。」

 

「春天到來時，會開出漫天燎原的橙火，一心一意歌頌生存這件事，那樣的意志彷彿要將天空燒盡般美麗。這樣的英雄，會在初夏結出最細軟溫柔的棉絮，帶著種子隨風四散。連性格與際遇都與您雷同的植物，真是不可思議的存在。」

 

「如能在星幽界得見此花盛開，瑪爾瑟斯必不會忘記替您別上一朵。」

 

瑪爾瑟斯抬起頭，將庫魯托少佐與記憶中的花朵形象重合交疊。手臂微舉，右手憑空比劃之處是不死軍人的心窩，耀眼厚實的照柿色花瓣，想必很是襯托庫魯托少佐的髮色。

 

「聽起來是奇妙的植物。」庫魯托少佐原本橫眉豎目的臉部線條，因著瑪爾瑟斯的描述，逐漸放鬆。

 

「庫魯托少佐只有在面對植物時，喜怒哀樂的表情比較像是活生生的人。」瑪爾瑟斯掩嘴微笑：「下午茶順利送達，花園也參觀過了，便不再打擾。那麼，我們約好晚秋採收季見。」單手托起裙身，瑪爾瑟斯雙膝輕點，緩步離去。

 

庫魯托少佐眉宇緊鎖。想起瑪爾瑟斯輕撫花朵的喜悅、講述英雄樹的神情，或許他並不是那麼膚淺庸俗的傢伙。只是……「你知道你委託的孩子，是春生冬死的一年生植物嗎。」庫魯托少佐喊出聲來，引起瑪爾瑟斯注意。

 

聽見庫魯托少佐的話語，瑪爾瑟斯輕輕瞇起眼眸。

 

「不管是這孩子，還是毛蟲，都跟我們不同。一樣擁有不死力量的你，難道沒辦法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呢？」

 

「所以你應該－－」你應該更珍惜這些稍縱即逝的生命。庫魯托少佐內心激動卻一時語塞。苦笑，要是真對著眼前冷漠的瑪爾瑟斯說出這些話，簡直自討沒趣。

 

瑪爾瑟斯臉上掛著禮貌的微笑，還等著後話。

 

庫魯托少佐嘆了口沉重的氣。難道自己能期望些什麼，改變些什麼？

 

「我只明白，」一字一句，瑪爾瑟斯開口，不帶任何感情起伏：「想緊握在手心裡的東西，最終都會消逝於無形。這是我從恆久的生命中，學到的唯一真理。」

 

庫魯托少佐聞言，深深吸氣後閉上雙眼。彷彿啟動了記憶快轉鍵，花園四季遞嬗的風景在腦中高速放映，播種時鬆開土塊的氣息銳利的芒草劃過皮膚蚱蜢啃食葉片的細微聲響野兔躍過雪白大地的腳印……萬物來去，花園消長，生生死死無窮無盡，但每一株經手過的植栽，每隻闖入花園的動物，庫魯托少佐都記得它們的樣貌與表情。因為終將消逝，所以必須格外慎重待之，不是嗎。

 

庫魯托少佐睜開與這片翠綠共色的眼瞳。「現在花園裡沒有罌粟。」

 

「罌粟？」瑪爾瑟斯拉高聲音。

 

庫魯托少佐兩手插腰，雙目底下的黯沉似乎又加重不少。「等天氣更冷一些，這裡會幫沃肯栽種研究用的罌粟花。迷醉，艷麗，還有危險的致幻效果。」

 

或許日後真能改變些什麼。或最起碼，互相理解。例如瑪爾瑟斯對於「生命」的想法。庫魯托少佐對自己內心響起的細碎獨白感到困惑與驚訝，但還是決定讓直覺引導自己繼續說下去：「罌粟如果使用得宜，還是有其醫學上的價值。朱紅花瓣搭配黑色花蕊，與你的服裝非常相像。」

 

「是個有趣的比喻。」得到方才提問的解答，瑪爾瑟斯美目盼兮，想像艷麗毒花在此盛放的光景。

 

「這裡有罌粟花的事，別告訴任何人，」庫魯托少佐頓了頓：「特別是柯布，絕對不行。」

 

眼角勾勒微彎的弧度，瑪爾瑟斯默默無語，僅是將食指覆上鮮紅的唇瓣。

 

「還有。」庫魯托少佐蹙眉。「明年春末，你可以來看罌粟花。」

 

濃豔紫瞳裡映著背光而立的軍人身形，瑪爾瑟斯微微頜首。

 

 

「樂意之至。」　　　

 

 

－The End－

 

註解：

✽標題「取次花叢」摘自元稹的詩句，放在這裡引申為「行經花叢」。保留是否將詩句前後文合觀的解釋權。

 

✽瑪爾瑟斯委託威廉種植的是洛神花，不過為何會選擇種它，這又是另一個（還沒寫完的）故事。

 

✽英雄樹是木棉的別稱。